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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闲花逢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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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孟】黄烛台(上)

龙文章照例从师部出来,在某条熟悉但说不出名字的巷子里拎走孟烦了时,正好赶上落日。水洗一般蓝的天空,远处的山峦降下桔橙色的火烧云,烧成一团浓烈的红,近乎血色。

两人的眼底落了片溶了金的光。


逆着光睁了眼,不远处有个从高寒之地跋涉而来的僧人。一个藏传佛教的喇嘛,裹着赤色的布袍,袖子已经被撕去,赤裸的右手臂从肘部被切断,疮面像气球的束口一样被扎住。

他面前竖了个木牌,边上摆着一个生了锈的黄烛台,孟烦了凑近去看,僧人说了些什么,还没太明白,龙文章的手已经攀上他衣领。

“走啦走啦,你凡胎俗身,想了断尘缘,还早还早。”

“滚。你以为小太爷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贾宝玉么。”孟烦了把他的手从后颈上拍开。龙文章也不恼,只是摇头晃脑,作了个酸儒书生的样儿:“怎就不像了?我看蛮像的啊。古今不孝第一,天下无能第一,咳......”

孟烦了欺身上前掐住他。龙文章喘了喘,挥手把他挡开:“还有什么,哦对了,天下第一意//淫之人,这不就是我们炮灰团的孟小太爷嘛。你和你那小姑娘......”他笑得促狭:“诶我说你这假也请了,事儿办了么?”


“我办你大爷!”孟烦了瘸出几步,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继续和他的团长较着每天都较不完的劲儿。

“我怎么能和您比呢?我们谁能比得上您速度快效率高功夫活儿精细呐,多亏了您呐,现世的琏二爷。”他咬牙切齿:“拱食的劲儿一股脑往人家小老婆怀里钻。您有本事您找他正房去啊,再不济还有二房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找过?”

“靠,”孟烦了狠狠踢飞脚边一块石子,“小太爷真是没说错,把祭旗坡上所有树砍了给那日了狗的军需官做绿帽子还不够他两天一换的戴呢!”

他像一挺喷着火的邪恶的机关枪,他看见他的团长在他惯常的扫射中罕见地闪过一丝类似于落寞的神情。他一瞬间有些懊悔,但面上仍然硬着,他对他的团长的贱笑换以更恶毒的贱笑,仿佛不那么贱笑回去,他裹起来存在心底再压上两层巨石的关切就会像煮破了皮的饺子一样流出汁水。

随即那些伤痛和亡灵的呓语就会在滚沸的锅里搅腾,搅得他翻天覆地,余生难安。

 

那颗飞起的石子滚到僧人盘坐的脚边,僧人用仅剩的一只手捡起它,在胸前串起的沉重的佛珠上摩挲着。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二十五岁的烂人孟烦了,年轻人的命线捆在他薄得瘦削的脊背上,从腰腹到肩胛骨,一圈又一圈,细而牢固,闪着不为人见的白亮亮的冷光。普通人有五六圈已是难得,更多贱命的人,一两圈都不到。年轻人无知无觉,曾经多少帝王不惜散尽千金也换不来的阳寿啊。

僧人手中的石子落了地,他改用指腹去磨那颗在无数次抚摸中变得异常圆润光滑的佛珠。末了,他微微一笑:

“于法观达,目之为慧。这位施主,慧根不浅,是有缘人。”


“行行行,多谢大师吉言啊。我也希望我这副官将来能遁入佛门,让你们的好佛祖给他洗洗这一生的臭毛病!”

龙文章看了一眼僧人的断臂,弯了弯腰。他揪起孟烦了翻上那辆烟呛得死一匹马的吉普车。几张数目不大但绝对不适合施舍的毛票压在僧人的黄烛台下。

僧人坐着,微微前倾身子。在轰隆的马达声和凭空腾起的黑云中,他客气地回礼。

 

龙文章的炮坑里勉强放下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剩余的空间刚够他身材不高大的副官打个简陋的地铺。一整个祭旗坡都没有像样的凳子,孟烦了不在,他歪在床上,狗肉乖顺地做了一个带着温度的靠垫。

他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在桌上写着什么。南天门的雷云和风火在他笔下流动。

 

他闭上眼睛,回想起那株古老而巨大的参天之树,树冠延伸开来,沉下去的树须成了根,根长出来又成了更多的树,那些硕大无朋的树们在恶石的缝隙里生长、膨胀,灼热的阳光和潮湿的水汽让它们长出更多更多的藤蔓和树根,直至将本该坚硬的石质层层软化、层层缠裹。

南天门。南天门。

轰隆一声的炮响炸开山体,灰皮黄皮带着钢盔操着异国语言的猴子们往神山神庙神树里倾泻机械时代的水泥,上古洪荒留下的禁忌与诅咒不起效了,曾经受到庇佑的山民沦为按斤两称的奴隶,在枪口下高强度劳作,又在必须填补的山体夹缝里留下累累白骨。

南天门。南天门。

龙文章的头很痛,很胀。他习惯了,这不可怕。他在回想临摹他带着他的副官四次潜入又逃出的西岸。是什么样的呢?他突然有些紧张起来。怎么样的呢?那砾石如刀的滩涂他曾贴着皮肉去感受过,他心慌起来。西岸的每一寸潮湿的土地,疯长的杂草,静而沉的夜。两个死人一样的活人。

 

“像不像听诊器?烦啦。你听。”他涂满草汁的半张脸埋进了草里,“耳朵贴着,对。再低一点,是心跳声。”

“是这片土地的心跳。”

 

他的副官薄而干裂的唇颤抖着,沾了土和灰的睫毛颤抖着。他缓慢地、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伸出一个肘子,停了很久,又伸出一个。直到他和孟烦了贴近到一个不能再贴近的距离。他的鼻尖将将剐蹭他的眉,在那人的眉心,轻叹了一口气。

土地在他身下起伏起来,仿佛一阵又一阵粗重的喘息。飞鸟在他们头顶上盘旋。

曾经的故土,炮坑和弹片布满丑陋的疮疤。敌军的阵地,山石树木被滚烫的泥水浇固,芳菲已尽的神山填出一整块通红的烙铁。

 

他口是心非的副官浑身发抖,抖得像枪声在伏击里扫荡秋叶。烙铁太烫,烫的他们一齐失去了神智。龙文章知道这其实是一场压抑了很久的哭泣,就像禅达夏季晴日里压抑许久终于降下的暴雨。

他想抱紧他。他做不到,就像孟烦了做不到对他说一两句不那么恶毒的话。他有手,但是他的手握了枪;他有肩膀,但他肩上扛了国恨国耻国殇、扛着一千座坟的债;他有怀抱,但他的胸膛贴着浸了血的土地;他有脑袋,可满脑子想着麻木的灵魂成个人形的愿望;他有身体,但他身不由己。

他是个假团长,假名字,假军衔,假身份。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他什么也没有,没有过去,没有情爱,没有眷恋,没有信仰,他是被战争诅咒的鬼婴,被称作短兵相接的天才的坏蛋。一个一无是处的骗子,出卖尊严的伶人。他许不了未来,求不到安宁,带不来希望。他哪有资格奢求他爱的人来爱他。

 

远处的山峦淡出一点晕影,身下的大地传来低沉的呜咽,像喑哑的二胡,刮着他脆而薄的耳膜。

接着他的唇迎来了一点潮湿。他顺着那凉而涩的潮气吻过去,小心翼翼的,如同吻着一个碎了的瓷片。瓷片的边角锋利,被四五年来碎了的山河淬了火,是北平的孟小太爷从北败到南唯一的武器,稍不留神就在人心上割出一个血口子来。

去他妈的指顾从容,滚他娘的澄思寂虑。龙文章吻上瓷的边缘。一点、又一点舔去切口的那一点毒,他把那毒咽下去。他甘之如饴。

 

他什么也给不了。

他能给的,只是在敌军密集的枪窝下,一个若即若离的吻而已。

 

记忆却突然像初春的冰面一般寸寸碎裂。龙文章脱力一般靠在狗肉身上,他浑身发着冷汗。每一个炮位,每一条汽油管道,他想,对啊,是什么样的呢?

南天门下,他们趴窝的草丛里,不,什么草丛?他和谁一起去的?发生过什么事吗?一颗穿了肩膀的跳弹?他伸手探入怀中,肩胛下方确实有一个愈合很久的弹洞。不是,不是。他摇了摇头。

龙文章心底泛起一阵缱绻的疼。揪着,拽着,他想不起来了。仿佛是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忘,对,要想起来。

要......想起来。

 

要想起来什么呢?

他发现时间开始凝重起来,就像禅达的天气,重的能凭空拧出水来。他的记忆开始被拧出水,沉淀出粗粝的砂石。怎么会呢?怎么可能?他敲打着自己的头,狠命的,一下又一下,直到狗肉忧心地用不伤人的犬齿叼住他自虐的手。

龙文章翻扯着桌上那张他画满了图写满了字的旧报纸。纸上画了一棵硕大无朋的巨树。为什么是树?哪里的树?

他在突然而至的晕眩感中维持着平衡。他明白这种感觉,他在发慌。他慌过,却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慌不择路、丢盔弃甲。他似乎弄丢了什么他祭在心底、留在生命结束前才会拿出来小心翼翼回味的......什么呢?

 

龙文章疯了一样从炮坑撞出去,狗肉不明所以地跟在他后面。

祭旗坡上天朗气清,日风和耀。他视野极限的远山,腾起一层淡雾。干净的白雾在烈日下熠熠生色,空气里充满了轻盈的水汽,再没一点渣滓,一星灰尘。

天地间仿佛被一整块水晶罩住,里面印着青的松竹与金色的怒江。

汹涌的江水慢下来,似乎忘记了作为天堑的职责,却卷起温柔的白浪守护生命的神圣。浪上飘来一叶小舟,顺着风与水很快靠了岸。

没有枪声,没有钢铁,没有血腥的屠戮。舟上走下几个异族的客人,他们仿佛旅行了很久,始终谦逊的鞠躬和微笑,用万里之外山光水色的宝物换取过路的口粮。

好奇的禅达山民试着和舟上的一行人沟通,鸡同鸭讲,谁都摸不着头脑。人群中冒出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大个子男人,他皱着眉头的样子颇有几分中产人家的气度,右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人叽里咕噜手脚并用起来,居然引来异族的客人频频的点头,领头的那个从背囊里拿出什么递给男孩。孩子欢快的笑闹声在岸边荡漾开去。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一群栖息的水鸟受了惊,空中旋起搅动气流的轻响,眨眼的功夫便隐入云的深处。

 

龙文章在远处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冲出来是想要做什么,说什么,找什么人。他只是看着远处,嘴角微微弯起。

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去他嬉笑、傻笑、冷笑、苦笑、媚笑......都不是此刻这样如释重负的微笑,似乎压在身上的担子一下轻了,似乎他也能和普通人一样从四季的轮换、三餐的间隙里尝到点人生的况味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随身不离的配枪,他觉得古怪。于是从把它拽下来,扔在了脚边。不仅是他,四周响起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丢下了他们之前吃喝拉撒都要带着的武器。 

随着某件很重要的事情的抽离,更多的、更久的和更刻骨铭心的什么......是什么呢,他们开始苦恼地挠头。


龙文章抬头,他极目远眺,对面有一座巍峨的巨山,而他忘记了它的名字,一座山要什么名字。忘记了山上压了什么债。一座山怎么能赶着追着来要债。他惊异于自己的异想天开。

记忆中纤毫毕现的南天门,随着那阵突然而至的白雾倏忽远去,就像一个驮着货物的旅人,浓墨重彩地从他的生命中出现,又换了个方向渐行渐远。 

 

TBC

*琏二爷是贾琏,王熙凤的夫婿,特点是好色,勾搭过鲍二媳妇,骗娶了尤二姐做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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