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纬来

野草闲花逢春生

© 相信纬来 | Powered by LOFTER

【方曲】恩将仇报

方五洲×曲松林(双箭头吧)

改时间线,文革预警


1、认父

那一年我十二岁,我妈被扣上走资派的帽子,拉出去游街。第三天她跳了河。满大街都是红袖章。我爸抽烟抽得狠,把自己抽成了个老烟囱,黑,灰败,发霉,沤烂。有一天,他带着我,走了很远的路,他说,带你去个表叔家。

那叔叔姓方,我爸让我跪下,磕头,叫他五洲叔。我不肯,我爸一脚踹在我膝窝,我乖觉了。方五洲皱了皱眉,一只手搁在我手肘,向上抬。我爸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类似于悲叹的音节。他说,我不久了,就这一个娃,你多担待点。托着我的手忽然就轻了。

五洲叔,我说。给他磕了个头。手里一凉,五洲叔塞给我几粒冰糖。那年头,糖很稀罕,我就着手上的灰把糖舔进嘴里,然后开始舔手。我爸点点头,很放心的样子。然后他说,我去后院洗把脸,路上灰尘太多,扑得老子眉毛都挂了灰。

后来他再没回来。第二天,人们从他洗脸那条河里打捞出他的尸体,隔了二十里,他还是找回我妈跳的那一条。

方五洲没让我去认。我哭,抓他,挠他,他像一面墙,沉肃,岿然,不喜不怒,任我踢打,我从天明闹到日暮,累得倒在地上,他转身去劈柴,他不算壮硕,力量仿佛从内迸发出来,永不停息,永不倒下。


2、瘸子

五洲叔的工作是拉麦皮,没别的牲畜,就他一人,还有一辆两个轮的板车,一趟二十公里,一天两趟。晚上给我带口粮回来,偶尔是饼,多数是杂粮面揉成的馒头。四十公里,野郊地,路不好走,两周磨废一双鞋。

我趁着日头未落,学着去帮他挑开脚上的血泡。他一天中话最多的时候,就是在针戳刺的空隙里。他一遍遍地讲,他不讲天空,不讲鸟兽,也不讲女人和女人男人一起干那事儿,他只讲山,他走过、攀爬、登上山顶的一座座山。

原来中国这么大,我带着点神往,说。


另一句话我没说,他是为山而生的。

他在讲起他的山的时候,是最神气而柔软的,像个老财主,在清点他的积蓄,像个勇士擦拭他的宝剑,像眼睛晶亮的孩子伸出舌头,尝着一串同样晶亮的糖葫芦。

除了其中某一座。五洲叔说它屹立在西南的一角,很高。有多高,我问。比天还高,他答。冷吗,我想了想,又问。他说,不冷。天暗了,我手不稳,一下子,针捅进他完整的皮肉。

他瑟缩了一下,不知怎的,流出泪来。


后来,有一天,他等草叶上挂了露才回,他不舍得点灯,我也不舍得,就在暗里,气冲冲地往地上摔他藏起来的烂掉的鞋。他连忙捡起,用手拍了拍,还能用,他说。以前两周磨坏一双,现在一周就废一双,我瞪着他。修路呢,不好走,他云淡风轻,去灶台烧火。我伸手去掰他的肩,他侧了身子躲,我只摸到一处突兀的凹陷。


第二天,我提前醒了,等他出门,一骨碌从炕上挣起。一路躲躲闪闪,追在他身后,直到他领活的工地。工地上有个面目寡淡的瘸子,瘸子指了指要他拉走的板车。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我从树后冲了出来,掀开板车上的油布。

车斗里满满的,盛着石头。

然后我挥过去的拳就撞翻了那个瘸子。拳风招呼到他身上时,那人的目光仍然是冷的,我抡了他一拳,指节生疼,我操。我心想,这么瘦一人,骨头却这么刚烈。我顺手从车斗里摸出一块石头,正想朝那人砸去。突然眼前一黑,回过神来,面上已经挨了火辣的一巴掌。

我丢开石头,捂着脸。五洲叔从没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回家去,他撂下三个字。我红着半边脸,咬牙切齿地说,我......剩下半个不字我咽在喉咙里。没发出声儿来,因为我几乎是震惊地看见,五洲叔小心翼翼从地上扶起那个人,他甚至考虑到对方是个右脚瘸了的瘸子,而细心地让对方将右半边的力卸在他身上。


这绝不是下对上的谄媚,更不可能是他娘的锄强扶弱的英勇淡然。他扶着那人的手甚至发着抖,像在地上捡起了一件不小心碰翻的瓷器,心疼,后怕,如履薄冰。如果一个孩子也可以有阅历,那么我干瘪而肤浅的全部阅历里,我只见过我爸对我妈这样过,那是她第一次被拉出去游街,回来时身上沾满了生鸡蛋和烂菜叶。


叔,我嗫喏着。没你事,你回家,他说。他欺负你,我恨恨地盯着那个瘸子,说。没有的事,他否认。别人的车里都是麦皮,只有你拉石头,我仍然不忿。你不让我打他,那你让我帮你,我又说。我绕过他,把板车上的草绳绕在身上,试图拉起对我而言太过沉重的重量。

一只手从身侧伸过来,解开我身上的绳子,是那个瘸子。我尽可能恶毒地瞪着他,他对我说,你不行,他顿了下,补了一句,就要方五洲来。

凭什么,我朝他吼。

凭他欠我,瘸子淡淡地回答。我愣住。

对,我欠他的,五洲叔点点头,把解开的绳子重新缠上,不过是缠在他自己身上。我看见他肩膀的凹陷被压得更深。


那天,我回了家。我一言不发,等五洲叔回来,烧炕,热饭,我还是什么话也不说,快睡着时,在铺天盖地的暗里,我感觉沉默是杀我的刀,我只好放弃我的执拗。你欠他什么,我问。

一条命,五洲叔迟疑了一下,回答我。

他救了你,我问。

我救了他,他答。


后来,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了那座比天还高的山上掉下来一个摄影机。然后一个叫曲松林的瘸子活了下来。没人承认的功绩就不是功绩,是信口开河,是胆大妄为,是反对脚踏实地说真话做实事的革命的罪证。我叔从他的山上摔下来,摔成拉板车的苦力。曲松林被锯掉半只脚掌,又被打伤了膝盖,下放到荒郊野岭里守牛棚。

他们唯一的交集,是后者总是早起一个时辰,把五洲叔的板车里的麦皮换成石头。


曲松林。我恨他。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记住他的长相、他工作的牛棚,和往返的必经之路。我闲到发慌的那些日子里,最大的愉悦就是去给他添堵。

比如躲在地里,耐心地等他一瘸一拐地走来,朝他脸上泼土、扬尘,偶尔是尿或者牛粪,一开始,我像只受惊的兔子,做了坏事撒腿就跑。后来,我发现,他不仅不愤怒,也不抵抗,更不追赶,于是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有时,聚集一群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他在后边走,我们在前边走,极尽可能地模仿他跛脚的可笑样儿。他仍然不生气,只是走他的路。


再后来,我长大了一点点,高了些。把他摁在地上,抢走他身上所有的钱和口粮。那一天,要不是他的目光穿过我、穿过我身后的田埂、西垂的落日、飘散的云和青空,他的目光没有焦距,低低地、像梦呓一样念叨起一座山的名字,一个隐晦不清的音节,我差点就杀了他。

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抱歉,我只想得起这样一个词来形容,他的样子,和我五洲叔念起那座山时那么相似,我知道那座山比天还高,可那天我才知道,那座山上的冷比冷还冷。

我发誓,那天,我是真的想杀了他。


3、伤口

那晚我快睡着的时候,我家漏风的门突然撞进一个人。那力道之大,让那人几乎是跌了进来。

但他没摔在坚硬的地上,五洲叔接住了他。曲松林的头上流着血,不知道在哪磕的,他说,带上孩子,快走。

五洲叔没动,只是笑,瞧你急的,像雪崩来了似的。曲松林没笑,他说,真的来了。是夏天呢,哪来的雪,我睡眼惺忪地说。曲松林卸下身上的包袱,打开,里面有干粮,水,衣服,不知道他一个这么瘦的人如何能扛起这样大的包袱。我彻底醒了。

曲松林往五洲叔怀里塞着什么,是钱。五洲叔愣了一下,摇摇头,说,始终会来的,躲也躲不掉,要走,你带上孩子走。我不是孩子了,我在边上插嘴。

你们都得走,曲松林急了,我从没见他急过。

五洲叔还是摇头。

我想了想,说,叔,反正我和你呆一起,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这孩子他妈有底,被抄出来不会好过的。曲松林绝望似地补了一句。

好吧,我们走。五洲叔犹豫了片刻,总算松了口。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我只是知道,我要跟着我叔。我没能跟紧我叔。


收拾好了,我们趁着夜色,奔赴一场我当时并不能够理解的逃难。刚走出一里地,五洲叔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脸色变了,要回去。曲松林制止他。五洲叔说,那张登过山的人员名单我叠起来塞枕头里了,要是被抄出来,所有的人都完蛋。

那我去拿,曲松林没有丝毫迟疑就转了身。

我去,五洲叔很坚决地揽过他,如果我没看错,他们交换了一个很短暂的拥抱,我揉了揉眼睛。

五洲叔对他说,我跑着去,你带着孩子走,我很快追回来。


结果他没能追回来。我在很久以后才听人说起,他一进门,就被红袖章逮了个正着。大家都笑得很难看,像哭了一样,说,五洲这傻小子,这次真是蠢到家了。

但那一天,还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曲松林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一直在流血。他瘸着腿,走不快,我就远远跑在前边,跑出一身湿黏的汗,然后在越来越亮的天色下回头,曲松林缩成很小的一个点,点在无垠的土地上,像一把插在心口的锄头。

我突然想起来,那个伤口,好像是我前几天,在路上从后往前把他推在山坳里,磕的。


4、冰糖

如果有人问我,和最恨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我想,回答这个问题,我能讲上三天三夜。

和失去我爸不一样,这次失去五洲叔,我没吵,没闹,没哭,我告诉自己,五洲叔会回来的。可曲松林告诉我,方五洲不会回来了。

于是我又像先前一样,一拳锤了过去,朝着他受过伤的膝盖。他却闪开了,那天我才发现,原来他躲得开,他和五洲叔一样,都是躲得开,逃得掉,却一直默许着,容忍着,我折磨他,就像他折磨我叔,可无论折磨,是来自爱人,还是来自爱人收养的孩子,他们都没有躲,除了这一次。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唯一明白过来的是,在他眼里,我真的只不过是个孩子。


后来,我听说了,我叔真的没有死。只是他也真的回不来。那群红袖章把他绑了,绑在城里,立着,游街,只不过在游的人不是我叔,是来往的人。他们不给饭,不给水,就是要生生把他饿死和渴死。红袖章问他,你真的登上过珠穆朗玛峰,是戏谑的、上扬的问句。我叔说,是。

他们就笑,然后边笑,边打他。

我当时不知道这些细节,曲松林把我锁在家里,锁是铜的,我砸不开,否则,那群红袖章早晚会死在我手上。曲松林知道我,所以他不说。那几天,他下午出工,锁上我,在日落的时候撂下碗,出门,然后锁上我,清晨才回来。我从不知道他干嘛去了,只是奇怪他仿佛不需要睡眠。因为每个早上,他刚踏进门,就把我从炕上揪起来,带着我去田里,种地。


我不是囚犯,我说。

你不是囚犯,囚犯不种地,他答。

他教我如何把一颗麦粒播种到土里,如何施肥,如何松土,如何犁地,在什么节气里应该做什么事。他笑着说,看天吃饭,是我们曲家的老本行。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他继续笑,说道,本来,贫农在这个时代,应该是飞黄腾达的命,飞黄腾达,你认得这四个字吗。我认得,五洲叔教过我写字,我恨恨地说。他没管我话里的阴阳怪气,只是他的笑很快就因为这句话带了苦,他说,飞黄腾达,如果我没坚持说——我,也登上过那座山的话。

我听见这座山,像个诅咒一样的山,高得很的山,差点要了我叔的命也要了曲松林的命的山,就头皮发麻。我把手上的锄头一扔,差点儿砸死一片草。

我愤怒地质问他——当年我叔救了你,你却背地里给他下绊子,你让他拉石头,四十公里地,你知不知道他磨烂了多少双鞋,你知不知道他肩膀上都是血印子,你怎么心这么狠,他救了你,你干嘛恩将仇报?


我像个锈住的机关枪,第一次找到自己的子弹,砰砰砰,我把子弹一股脑儿射向我的敌人。只是,我吼出的眼泪,不仅是我的,还有他的,这把我吓了一跳。


“我恨他,就像你恨我一样。”曲松林捡起地上的锄头,塞在我手里,说。


我抓住他的手,他触电一般缩回去,我抓稳了,几乎是撕扯一般向上撸他的袖子,他很瘦,袖口很空,我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他的袖子从手腕一直推到腋下。

他布满青色的针孔的手肘内侧,就暴露在烈日下。


在当地,这意味着一个人尽皆知、连我这样的十四岁小孩儿都知道的秘密,他在卖血。

还有一个秘密,只是我没和他说。有一天晚上,我从枕头里摸出了那把铜锁的备用钥匙。他怕自己回不来,所以给我留了一条生路,也可能,他从来没想要真正锁住我。

只是曲松林和我叔,他俩一个性子,藏什么东西,都爱往枕头里面藏。


我跟着他,就像之前跟着五洲叔一样,好几个晚上。我跟着他,看见他去卖血,换来钱,然后把钱,换成冰糖,兑成水,揣在怀里。宵禁了,他一个瘸子,一瘸一拐地,瘸出十几里地,瘸到城里,找着那个被绑着的人,他日思夜想的人。

偶尔他在去的路上被巡逻队逮住,这样会比较惨,虽然必然是挨一顿打,但曲松林会显得很沮丧,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这个晚上见不着面。所以,如果是回来的路上被逮上,他挨打的样子,甚至有点赚到了的快乐。

而我明白他为何躲开了我言不由衷的攻击,因为之前,他并没有躲开的理由。现在有了。他要留下至少一条好腿,去见他的爱人。


然后我躲在暗处,看着曲松林沉默,看着他沉默而坚决地,给五洲叔喂下还残留着体温的糖水。

红袖章不知道,巡逻队不知道,如果我妈我爸还在他们也一定不会知道,为什么方五洲能在那种惨烈的情况下熬过这么多天,为什么他愿意熬过这么多天。

或许是,他和曲松林一样,只是想多见他的爱人,一天,一晚,一次,一面。


5、松林

“可是,你爱他,比我恨你深得深。”我看了一眼他手上青白的针孔,说,“我相信,你们是真的爬上了那座山。”


他看着我,摇摇头。

他说:“相信是虚的,人家要证据,证据是实的,我脱了鞋,扯开袜子,对那些人说,这半只脚算不算证据。”

他说:“他们牙都笑掉了,我不敢说,其实我的命才是证据,我活着,事实就不是事实,事实变成了一个要证据的,真相。”

他戏谑地念出最后两个字。


而交不出证据,就是说谎。

谎言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可怕的罪名,他欲言又止,我十四岁的阅历却足够让我明白剩下的不言而喻。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谎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多少人顶着谎言满身伤痕、无所眷恋地离去,是再也回不来的出走;多少人又借着事实欺世盗名,杀死良善、知识、深情和英勇。我想起相继投了河的母亲和父亲,扭过头去,曲松林的样子让我心里发涩。


后来,我叔真的没回来。只是曲松林不知道,那一晚,他被逮了,我趁乱溜了过去。


曲松林,对不起。擅自替你,见他最后一面。

我叔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只是笑了。我在他眼里看见一座山,很高,不冷,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他只是去找他的山了。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总说那山不冷,因为要是冷,他怎么能在山顶,栽下郁郁葱葱的一片松林。


END





评论 ( 33 )
热度 ( 425 )
  1. 共4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