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纬来

隋大业三年。

十五岁的苏同第二次来长安做客，却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按照苏同的性子，冰天雪地里自然是窝在家里睡觉舒服，怎会平白出一趟远门，来到这更冷的长安城过冬呢？

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眼睛的苏同不情不愿的窝在马车里，心里暗暗把自己的大哥骂了好几遍。入冬时节苏家这两位少爷闲来无事，便常常打赌玩。苏同年纪虽小，但自诩文武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面对自家资质平庸的大哥，无论赌局如何，赌注如何，向来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但他却不小心输了一场。

能令他输得彻底的，自然是那一项死穴，做饭。

苏同年少轻狂，对自己厨艺不佳这个事实，从来都是选择性忽视。苏家大哥正是抓住了这一点，让苏同这个臭小子输得彻彻底底。

愿赌服输。为了让家里清净两天，苏家大哥便打发苏同来长安过冬了。

古老的长安城在冬日里平添几分凝重的肃静之感，空气中的寒意如刀似剑，狰狞地扑向每一寸干涸的大地。昔日繁华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偶尔往来几个人亦是行色匆匆。冬天在官宦人家子弟的记忆里，总是因为打雪仗的快乐，放鞭炮的热闹，平添几分温暖的色彩，但在穷苦的百姓眼里，寒冷的冬天就是灾难。

人影寥落的街道上，一辆外观简朴，内设舒适的马车缓缓行驶。

马车在一座府邸前停下。

这座府邸紧邻皇宫，地段也是长安城中最好的。门前左转便是著名的食街，卖糖葫芦串的，梨花糕的，还有熏兔火锅、佛手排骨、龙凤骨汤、吉祥干贝、珍珠糯米、蜜汁梨球、百合绿豆糕......门前右转是著名的服装街，女人爱穿的裙子，这里就有好几种，高贵清冷的翠霞裙，清秀可爱的荷叶罗裙，还有隐花裙、竹叶裙、霓棠月色裙......

更关键的是，这里离左翊卫军营很近，只隔着两条街。

马车上走下一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少年头上戴着一顶御寒的帽子，脖颈间缠着的围巾被拉起来一圈裹住脸，远远看上去十分滑稽。

少年抬头望去，这座府邸前的牌匾赫然写着一个力透纸背的“君”字。

大隋军中实行府兵制，十二卫既是戍守京师的禁兵，也统领天下府兵，其中又以左右翊卫最为显贵。而其中左翊卫上将军，这位几乎可以说手握天下兵权之人，便姓君名澈，想来便是这所府邸的主人。

少年苏同孤身前往长安，便是要住在这君将军府上的。君家与苏家是几代的世交，而苏同与君家长子君无意相差四岁，虽然脾性不同，却意气相投，二人小小年纪，嘴上不明说，心里却早已将对方视为知己。

苏同的手伸向门环，正准备敲门。君家的大门却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身白衣的君无意一脸错愕的站在门边。

“苏同？大冷天的你怎么过来了？”很快，君无意眼中的错愕转为温和的笑意。一年多不见，苏同比以前长高了许多。故友相逢，笑意很快从他墨色的眼底弥漫开来。

“怎么？我不可以来吗？”只露出眼睛的苏同不客气的挑了挑眉，不知是不是因为围巾遮住了嘴，他的声音有点低沉，“快让我进去，外边冷风冷雨，我差点冻死在半路上。”

君无意点了点头，从马车上取下苏同的行李，陪他一起走进君家府宅。

府内陈设很简单，连下人都没有几个。君无意提着苏同的行李，快步领着他向内宅走去，“不知道你要来，那间向阳的客房落了灰，可能要收拾一下才能住人，你先在我房里休息片刻。我去收拾房间。”

“你们府上都没有下人吗？收拾房间这种事情也要你来做？”

“爹一向清俭，不愿意使唤他人。我们几个孩子也都长大了，家里除了有几个帮厨，便没有其他下人了。”

“那就是说这么大一个府邸，为园子除草、打扫房间、浣洗衣物这些杂事，你们都需要亲力亲为了？”苏同挑挑眉，双手在胸前不断地摩挲，“这将军府的日子，怕是比一些低等官员的日子还难过喽。”

君无意温和的笑笑，领苏同走进自己的房间，“打扫家里这些事情，真要做起来，本来也不难。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很快就领你去客房。”

“等等。”

苏同不客气的打开君无意的衣柜，为他拿出一件风衣。十五岁的苏同比十九岁的君无意矮上一个头，他不介意的踮了踮脚，将那件披风系在君无意身上。

君无意一愣，“没事，我不冷。”他的手覆上苏同的手，君无意的手温热，苏同的手微凉

“外面冷，不要以为自己内力深厚，就穿这么少。等你得了风寒，你就知道冷了。”苏同动作迅速，一下子便系好了风衣。

君无意的眼底笑意更浓，他没有推脱，只是温和地点头。

半柱香的功夫，一件客房就已经收拾完毕。苏同站在这座洒满阳光的客房里，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如果忽视掉白天睡觉太亮这个缺点，这个房间就非常完美了。”他又回过头，眼睛里满是赞赏，“君无意，你这么会做家务，以后不愁娶不到老婆了。”

君无意对他的玩笑话也不在意，只是温和地笑着问他，“苏同你大冬天里来长安，一定是和谁打赌输了吧？”

争强好胜的苏同自然不会承认，但是他也懒得扯谎骗人，只是嘴硬着回答道，“当然不是。”

不再深究下去，君无意说，“爹还没回来。今天正好轮上我休沐，方才正想出门走走，谁知倒刚好为你这个不速之客开了门，”他修长的双手握着火钳，为屋里的火炉加着炭，只消片刻屋里便暖和起来了，“娘带着二位姐姐去了东边的市集采买，家里只有我和相约。我先带你四处走走，等爹娘回来再带你去见他们二位。”

“不用出门走了，就在这屋里下棋吧。”

苏同虽然武功不俗，但毕竟年幼，内力还是弱了些，自然是怕冷的。君无意心下了然，想着他长途跋涉而来，也应当是累了，便也应下了他。

棋盘上黑白两色如斑驳的伤痕，屋内渐渐暖和起来，两人都脱去了御寒的外衣，一人着白衣，修长的手指执着白棋，一人着灰衣，拈着黑棋的样子却有几分不羁。

“你来得不巧，过两天我要去塞北巡视军务，怕不能在家中陪你。”君无意缓缓开口，今年气温异常寒冷，可想而这，塞北苦寒之地，如今怕是一片荒凉，寸草难生，那里的百姓自然也是食不果腹。想到这里，一向温和如君无意也不禁折起了眉心。

“你担心也没有用。这是天灾，不是人祸，”苏同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对方没有多说，但苏同心下却已然清楚君无意心中所忧，“更不是你的错。”

“你需要做的，是安抚驻守塞北军队的军心，如今大雪肆虐，刁民难安，一不留神，便可能爆发大规模的起义，所以，”

苏同略一停顿，君无意却接过话去。

“所以我更需要做的，是为当地的人们带去御寒的衣物、粮食，修筑房屋，打击贪腐的官员……民心，乃为固邦之本。”

“朝中贪腐现象已是顽疾，你以一己之力，恐怕难以彻底根除，”苏同毫不留情的说道，似乎谈论的只是一件杂事。他从容淡定，面上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宇文氏一族的中饱私囊，你一个小小的派遣将军，能查到多少？又能干涉多少？”

苏同落下一子，眼神却定定落在君无意身上，“君无意，为人做事，不可强出头。”

君无意只是沉默，似乎只是在思考着棋局，良久，他也落下一子，“我虽然不聪明，但也并不傻。”

苏同却叹了口气。

两天后。清晨。

入冬以来，夜晚越来越长，如今虽是清晨，但天色还未大亮。朦胧的夜色中，君家人却都借着烛光起了床。

君无意一身戎装，平添了几分冷硬的色彩，但他的神情却还是温和的。今日便是他去塞北巡视军务之日，他照例向父母叩别，温声道，“爹娘注意身体。”

君澈淡淡一笑，微微点头，男儿征战沙场，分别之时的感伤，早就因为太频繁而被习惯性的压下。沈怅漓十五岁嫁给君澈，从前的玲珑少女如今已被岁月收缩成温润的模样，她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君夫人和君澈一样，早就习惯了分别。但她毕竟是个母亲，塞北苦寒，让她如何不担心？想到这里，一向稳重自持的君夫人也微红了眼眶，千言万语似乎都哽咽在喉间，但她只道，“无意，照顾好自己。”

君无意点头，母亲眼眶微红的样子落入他眼中，他又用力点点头。

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眼中。

“哥哥......”

十四岁的君相约是君家最小的女儿，她面容清秀，有种内秀的美丽。她提裙走了进来，一头乌黑的长发简简单单在脑后盘了一下，几缕黑发模糊了女孩子的泪眼，她扑进君无意的怀中，

“他们都说塞北异常寒冷，我……担心你。”

君无意怔住。十四岁的女孩子在他怀中哭泣，单薄的肩膀一起一伏，带着哭腔的声线格外柔软。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回抱住君相约，君无意年纪虽轻，内功修为已是不凡，他的掌心温和，像一件被妥帖熨烫过的衣服的温度。

“哥哥不在，要记得给爹买药，他手掌旧伤在冬日里易复发，还有记得照看娘，屋子里的炭火要添足了……得空给两位姐姐写信，让她们不必担心。”君无意轻轻揉搓掌心，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将君相约的手捧住。君相约的手冰凉，君无意感觉自己似乎捧着一块冰，他的心口有种轻微的疼痛。

君无意的嘴唇微微颤抖，但是面对君相约，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哥哥，我记住的。”君相约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十四岁的女孩像百合花一向纯净、无暇。她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小布包，放在君无意手中，“这个给你。”

然后君相约轻掩着脸，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营帐。已是深夜，简单的营帐里没有火炉，蚀骨般的寒意浸透了空气。帐内只有几点烛火，微光下一个白衣少年手捧着一只布包，他静静沉思。

里面包着一双手套。

君相约是君澈好友的遗孤，她自小父母双亡被君家收养。君相约天赋异禀，四岁织锦，六岁弹筝，九岁作诗，十二岁便名满长安。大隋年间虽然织造技术有所改进，但是能做出一双手套的人，仍然寥寥可数。

更何况这双手套戴在君无意的手上，妥帖而温暖，让人感觉整个家都轻盈而沉重地被他托在手上。

相约......

素白的手套边缘，绣着一枚小小的竹叶。

君无意心中一暖，仿佛也闻到了淡淡的竹香。修长的手指将手套重新包回去，他仔细将它收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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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惟七大大的《天下不帅》在我心中就是神作一般的存在，我也因此追完了七仔所有的文章。想写书评和同人文是几年前就有的念头，但是一直到现在才动笔。苏君是不热门的CP，贴吧上的同人文都很少，乐乎更是。鼓起勇气动笔写文，很希望得到过路人的支持，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写完，能不能写好，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贴在这里，等待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