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纬来

“我明明都懂却拼死效忠。”

 ——《天后》

 

伍六一和史今是藏在一辆运输进口蔬菜的货车里抵达上城区的。

  

上城区几乎由万国塔的士兵占领，处处布满观察哨和岗楼，戒备森严。他们这次要去的任务地点P区，坐落在一处沙洲附近。零星分布着几片人烟稀少的房子。

“上城区开战都快二十年了，这里还有人住。”

伍六一俯下身拈了拈荒地上的麦穗，摘下来的麦粒硌着手心。万国塔曾经用电磁脉冲武器将上城区夷为平地，耦合侵入的热能累积效应让整片土地寸草不生。

“不愿意走啊，”史今抿了抿嘴，眼睛里有些悲悯：“住久了，有感情。”

“我记得，塔里一直在接济难民，”伍六一不解：“上个月A塔攻占了R区的堡垒群，上下城区之间的流动通道也有了火炮线的保护。通过率……”

“10%都不到。”

史今按了按太阳穴，心里五味杂陈。他曾经接到高城的命令守过流动通道，去了一次以后高城不让他去了。至今还未撤离上城区的居民多为一些赤贫如洗的流浪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几乎看不出人形。

高城一直说，史班长啊，是个好兵。但心太软了，在和战争无关的事情上，他是自己被捅了一刀，还会在乎别人的伤口在不在流血的那种人。

那种………老好人嘛。高城经常带着点东北口音笑着说。

伍六一偷偷瞄了史今一眼，顺着对方的沉默闭上了嘴。

高营长说得没错，伍六一想。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会照顾好他的。

 

彼时他们经由七号塔内部的升降梯进入三年前修缮的地下坑道系统，历经五小时的跋涉才摸索到上下城区的承转哨卡。由于此次任务的机密性质，高城希望他们避免与敌军正面交战。

这也是史今坚定选择与伍六一搭档的原因。在史今的精神力屏障的辐照范围内，伍六一的R93狙击步枪能够达到完全消音的效果。攻取承转哨卡的过程很顺利，四名万国塔士兵在史今的精神力攻击中陷入深度昏睡，甚至没有浪费一颗子弹。他们按照计划成功混入了这辆两天一班的蔬菜货车。

精神力攻击非常消耗向导的体力，史今不喜欢在执行任务前吃太多，此刻已经有些饿了，但压缩饼干只带了两包。他窝在两个装满新鲜蔬菜的箱笼之间，信手摘下了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

“好吃吗？”伍六一问。

“来之不易的维生素。”史今艰难地咽下去：“有啥好吃不好吃的。”

史今的精神体是一只蓝宝石眼睛的雪鞋猫，它从配枪里钻出来，眨眨眼睛哼了一声。伍六一摸了摸它的头，雪鞋猫显然是在抗议，它的味觉系统和史今是相连的，大概接受不了生菜叶子，即使是上城区专供给高层的有机蔬菜。伍六一拉开藏蓝色作训服藏在肘关节处的斜插袋的拉链，掏出一颗白色的片状物喂给它。

“诶六一，你干嘛呢？”

“它饿了吧。”伍六一挠挠头。

史今在猫舌头触碰之前伸出了手：

“给我。”

伍六一乖乖地将那玩意放在史今的手心，咧开嘴笑了一下，史今弯了弯眼角，呦嗬，原来是薄荷糖，瞥了他一眼，笑着说：

“六一啊，有时觉得你和在下榕树那会儿不一样了，”

伍六一瞪大了眼睛，面上有些挂不住：“哎我说过多少次……别提那时候了！”

史今气定神闲继续说：“可有时又觉得你一点儿没变。”

“啊？”伍六一翻了个白眼：“你就笑我吧。”

“都升上尉了，还喜欢喂猫。”史今笑他，想起那个在新兵营里偷偷把午饭藏起来喂猫，最后被抓了包脸都不红一下的愣小子。

“都是少校了，你还管这个？”伍六一翻了个白眼，心想，那是因为这是你的猫。

史今只是笑，并不回应。反倒是他的雪鞋猫嗷呜了一声表示抗议，但猫口夺食的毕竟是主人，于是乖乖缩起身体隐入史今的配枪，枪柄上留下了一颗蓝色的水钻。

他们乘坐的蔬菜车速度并不快，公路的两侧都是山，暂时不会出现什么危险。

“把火控点的方位再过一遍。”史今吩咐道。

他通过FAST头盔将巡逻无人机拍下的实时地图传输给伍六一，伍六一的护目镜上瞬间亮起标红的方位坐标，立体地图压缩成平面方位以后有上千个百米级、十米级和米级的坐标数据。伍六一默念着数据，迅速记忆着。万国塔在P区修筑了带有精准火控系统和制导炮弹的堡垒群，他们必须将藏有定点迫击炮的堡垒方位烂熟于心。

“共有三座堡垒，西南，东南，北边各三座。要取的A07号文件，位于堡垒群内部的中心塔，嗯……应该是第三十八层，在四处观察哨的火力范围内，”

史今闭上眼，精神领域浮现出标注好火力点的P区地图：“能看见吗六一？”

伍六一轻点了一下头，计算着敌方迫击炮和速射炮的覆盖射程。

突然，平稳行驶的货车司机踩下急刹车，货车骤然停住。史今失去平衡，由于惯性撞在箱笼上，蔬菜洒了一地。

作为哨兵的伍六一五感更加敏锐，捕捉到空中传来一阵诡异的呼啸。

“是榴弹发射器！！”

他一把拉起史今的手臂，横肘击碎车窗玻璃：“跳车！”

与此同时，货车司机打了个档位全速倒车，但是来不及了，车辆后退出不到二十米，一枚榴弹就在他们刚刚所在的位置炸开，细碎的土块裹挟着热浪四处飞溅。伍六一在烟尘四起的黄土里滚了好几圈，以肘部为点勉力撑起身体，脸上被拉出一道斜长的口子。“轰”的一声，那辆蔬菜车爆炸的尘雾里化作齑粉。

“六一……”史今咳嗽着吐出嘴里的沙土，翻起身把伍六一扶起来。史今的作训服下面穿着向导特质的外骨骼，贴在皮肤上特质的高分子材料让他毫发无伤。伍六一就没那么幸运了。

“伤到哪了？”

伍六一迟缓地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史今知道他是咬碎了牙也绝对不会说的。他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医疗包，撕开密封的薄膜。

“手。”史今说。

“咳班长，真不用啊。”

史今拉过伍六一的掌心，拆了一卷绷带按在鲜血淋漓的伤处。

“真是浪费。”伍六一咕哝着：“一会儿就自愈了。我是哨兵，你不如省着点给你自己。”

史今瞪了他一眼，伍六一乖乖闭上了嘴。

跳车的一瞬间，碎裂的玻璃划破了伍六一轻薄的作训服，手臂和小腿上都拉开了渗着血珠的伤口，在身体着地的瞬间，他揽着史今承受了大部分冲击，身体素质再好也不是铁打的，右半边身体出现了大面积挫伤。伍六一吐出一口血沫，抬起袖口拭去血痕。史今的头隐隐作痛，压下不明原因的焦躁情绪，揪了揪头发：

“为什么塔里一直没有研制出适合哨兵的外骨骼？”

“哎，不碍事。”伍六一轻握住史今的手腕：“真没啥事。”

关于外骨骼的问题，史今找高城说过好几次。高城每次都翻白眼，说他一个向导管哨兵干啥啊。

史今咬嘴唇，我要带哨兵出任务啊，每次都把人磕得青一块紫一块。哨兵有修复能力也不是活该遭这个的。

高城挥挥手，是谁那么娇气啊，这样，下周我给他安排去去...休眠仓吧，加一个耐痛训练。

史今被呛住，说我自个的兵自己带，不用麻烦您了。

高城没好气让他快滚，背地里却已经和A塔技术科的顶尖人才吴哲沟通过好几回，得到的消息一直是正在研制中。

在战场上，哨兵承担主要的进攻任务，经常要大范围跑动进行近身格斗，塔里也会主要训练他们的搏斗技巧与枪械能力，而外骨骼虽然只是附着在皮肤上薄薄的一层超高分子量聚乙烯材料，却能够卸去80%的物理攻击。

但聚乙烯材料同时会削弱哨兵的五感。所以一般都是由向导穿戴。

其实只要减轻聚乙烯对哨兵五感的影响就可以了。这对吴哲来说并不是难到无法攻克的课题。

“但是经费紧缺，”吴哲回答得很实诚：“A塔的研究所也很破烂，早就该翻修了。”

“袁朗这么缺钱啊？”高城翻白眼：“回头我和总塔说说。”

“行啊，顺便帮我们申请一下研究所的装修经费呗高连长。”

“你小子想得倒美！”

但高城心里隐隐觉得这事绝不是经费问题那么简单。他私下在酒桌上和袁朗交流过几次，微醺的A塔队长只是眯着眼笑，让高城别掺和过多。

不为哨兵配置外骨骼，是塔里为了牵制哨兵定立的不成文规定。哨兵数量多，他们又有更为敏锐的五感和更强的攻击力。塔的高层担心哨兵的综合能力一旦增强，塔里会控制不了。

那群人最懂鸟尽弓藏的道理。

而袁朗比高城吴哲更懂得那群人的想法。

 

伍六一整理着身上的装备，好在都没摔坏，他往R93狙击步枪的弹匣里压入子弹。耳麦里传来高城的声音，询问他们发生了什么情况，

史今将自己和伍六一的定位报告给高城：“万国塔的观察哨目前没有发现我们。”

“好，保持警戒，随时联系。”高城看了一下两人FAST头盔传回的数据：“人没事吧？”

“嗨……就是碰了一下，不碍事。”伍六一朝高城抱怨：“班长他非要给我缠绷带。”

“走的时候我和你说的都忘啦？出任务时要听谁的？”

“知道。听他的。”伍六一朝史今挤了挤眼睛。

伍六一和高城聊起来的时候总是没大没小：“诶连长…等这次回来，你欠我的红塔山要还上啊。”

“还抽。”史今忍不住了，曲起食指敲了敲伍六一的头盔，扯过耳麦对高城：“连长你也少抽这玩意儿，一根接着一根的……有啥意思啊？”他边绷带打结边觉得不对：“啊你俩这是背着我，还打上赌了是吗？”

伍六一闷头笑了起来，低下头用手把扎进小臂的玻璃碎片抠出来。史今拍开他的手：“问你呢六一。”

“去去去，我们的事儿你别瞎操心了。”高城心虚，看了眼FAST头盔传回的榴弹轨迹数据：“这枚榴弹应该是A塔的杰作。”

“是袁朗？”

“除了他还能有谁。”高城不屑：“打草惊蛇，一点兵法都不懂。”

“需要启用备份计划吗？”伍六一问。

“等等，”在高城发话之前，史今一手按住耳麦，拾起一块碎成指甲盖大小的榴弹弹片，细心地查看了一遍。弹片上面残存的纹路似乎和A塔惯用的有些不同。

“不像是吴哲研制的榴弹。”史今按亮FAST头盔上的移动终端，重新扫描了一遍，将弹片资料输送回七号塔：“连长你看，纹路方向是反的。”

“感觉是特意仿制的。”伍六一说出了三人心中共同的疑窦：“轨迹数据确实是从A塔方向来的没错。但爆破强度和范围确实不是演习时A塔拿出来的那种。”

“嗯，我相信六一的直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史今反应极快：“说不定是个圈套。”

“目的就是让我们放弃原计划，转而启用备用计划。”史今和伍六一交换了眼神：“备用计划可能泄密了。”

“还是按原计划来。”高城沉吟：“但蔬菜车被炸毁以后，你们如何潜入堡垒群？”

“武装泅渡过去吧。”伍六一开启电子罗盘分析出方位。远处一座耸立的城塔，掩映在淡灰色的巨型堡垒群之中：“三块沙洲，大概八小时以后能到。”

 

话音落地，一辆风驰电掣的运载车“呼啦”一声从他们身边掠过。掉头漂移了回来，运载车的副驾驶降下了车窗，一位稍微年长、佩戴肩章的军官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

“你们隶属哪个子塔？”

伍六一这才想起来，他们躲进蔬菜车之前，窃取了承转哨卡上万国塔士兵的身份信息，以隐藏自己作为七号塔哨向队员的定位信息。没想到这么快就泄露了？他的额头瞬间冒出了几颗汗珠。

“R-3子塔。”他听见史今冷静地回复对方：“我们需要前往P区堡垒群取一份核心资料。”

“那你们应该乘坐专门的运载车进入P区，怎么会在这里。”

“在路上我们遇见了伏击。”史今没有丝毫慌乱，朝后方被榴弹轰出的废墟一指：“幸好跳车快，没有伤亡。”

还好这枚仿制榴弹的威力够强，炸得蔬菜车连一片叶子都没留下，唯一的司机也在爆炸产生的高温下尸骨无存。万国塔保守估计也需要半天时间才能验明DNA讯息，足够他们完成任务成功离开。

“请出示你们的身份卡。”那人的眼神阴鸷不定，显然还心存怀疑。

话音刚落，两张数字名片迅速呈递在对方的护目镜上。身份卡上流转的荧光数字和万国塔独有的三色印章，他们确实是R-3子塔的两名队员。

“帮你们伪造了两个万国塔士兵的身份信息。”和七号塔相连的耳麦里出现了吴哲略有些得意的声音：“怎么样？天衣无缝吧。”

“是你…？”伍六一打开精神领域和对方交流道。

“队长让我过来的。”

“连长呢？”

“去给总塔打报告了。”吴哲的语气严肃起来：“他向总塔申请启用A级精神屏障，以防对方的观察哨监测到你们入境。”

“他说让你们两个必须全须全尾滚回来。”吴哲说：“远程指挥暂时交给我。A07这份资料很重要，总塔的意思是，”他停顿了一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回。”

“他和袁朗又吵起来啦？”史今无视了后半句话。

“……算是吧。”

 

“上车吧。”军官说：“可以载你们过去。”

史今和伍六一依言上车。万国塔的这辆附有16联导弹发射器和遥控机枪的新式运载车让伍六一和史今大开眼界。伍六一打开精神领域向史今交流道：

“该让咱连长来看看。”

史今凝眉不语。事情似乎进行得过于顺利了，原定的八小时泅渡缩减为不到两小时的车程，按照这个速度。他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广袤的沙漠绵延万里，暮色西垂，如果没有硝烟战火，可以称得上是美景。

运载车驶过一段盘山路，很快便穿过了P区的堡垒群，二十八座直径为200米的圆形堡垒在暮色中呈环状围绕，如同一圈壮观的钢铁植物。数台射电望远镜天线矗立在圆形堡垒的顶端，组成万国塔最新研制的电子鹰眼。

伍六一愕异，没想到万国塔的科技水平进步这么快，他看到宽敞的大厅中密集地摆放着各类仪器设备，信号灯和示波仪上的发光图形闪成一片，十多名穿军装的操作人员坐在几乎将他们埋没的一排排仪器前。伍六一点按开肩关节处掩藏的电子摄像设备，盗录了一组P区堡垒群的新数据传回七号塔。

“你们副业挺多的哈。”吴哲在耳麦那头笑道。史今闻言瞪了瞪伍六一，后者心虚地将录像设备关掉。

“取回A07文件就可以了。”史今打开精神领域叮嘱伍六一：“不要为其他事情分心。”

资料室位于堡垒群内部的博物馆中。他们经由透明的升降梯进入第三十八层，一路上到处是万国塔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标本，裹着绷带的木乃伊，巨大的石棺，鸭嘴兽填充标本，盐渍的美人鱼。墙上挂着象牙、驼鹿角和独角兽的角。

“叮”的一声。三十八层到了。史今略微颔首，向好心引导他们的军官表示谢意。

“就是这里。”

“你们进去吧。权限时间有半个小时。”军官说：“应该够了吧？”

伍六一正欲发话，被史今的眼神制止。军官将史今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是向导？”

“对。”

“现在是什么级别？”

“A级。”史今回答。

“没想到子塔还有A级向导。”军官指了指三十八层的右侧：“A07在那边。”

资料室十分宽敞，上方明亮的灯光让沉下来的夜幕如同白昼。伍六一和史今踩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资料室四面贴着墙摆着长长的架子，一侧架子上放满了陈旧的书籍和报纸，另一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岩石和矿物标本。

“万国塔这几年倒是收集了不少东西。”伍六一嘀咕道。

“找到了。”史今按了下护目镜上的定位器，在书架上抽出一叠文件夹：“就是这个。”

“嗯，”伍六一将双手枕在脑后：“任务看上去已经完成了80%。”

“还是不要掉以轻心。”史今凝眉，将文件放入背包。

“等等，”耳麦里的吴哲出声：“伍班副，你往60度方向转过去一点。”

“啊？”

史今掰过他的肩膀，果然，肩部的录像设备闪烁着绿灯。

“该死。”伍六一暗骂：“这什么时候又开始录的啊？！”

“吴少校，这份文件是加密的。”史今按住耳麦，沉声说：“你在后台删掉影像记录吧。”

“似乎是关于哨兵的外骨骼研制的，”吴哲打开笔记本电脑：“反正你们拿回来也会传送到我这边的。”

“是吧？”伍六一心虚地看了一眼史今。史今仍然坚持：“吴少校，请你......”

“你等等，”吴哲望着笔记本上的数据蹙眉：“看来队长说得没错，总塔打算放弃哨兵外骨骼项目的研究了。”

“为什么这么说？”

“万国塔的这份资料是关于如何削弱哨兵五感的。”吴哲叹了口气：“伍班副，你最近的伤口愈合能力是不是下降了？”

伍六一闻言摊开掌心，白色绷带下渗出细小的血珠：“确实，比以往慢了不少。”

“但痛觉中枢比以往更敏感？”

“呃，是的。”伍六一很诚恳：“确实比以往要疼，上个月越野拉练的腰伤也没好全。”

“那这样......没错了。”吴哲喃喃道：“队长上次的枪伤过了三个月还没好。”

“袁朗受伤了？”史今诧异。突然明白过来高城消失的原因。

“嗯。”吴哲的情绪很明显地消沉下去。史今皱着眉头，将A07文件重新拿出来翻阅了一遍，密密麻麻的方程式和计算结果让他有些头大：“吴少校，您确定这份文件是关于如何削弱哨兵五感的吗？”

“你看不懂？”

“是......”史今有些赧然。塔里的向导如高城、吴哲基本上都是接受过系统的高级教育，继承了原本就是向导家族的基因。但史今是从下城区的普通人家庭中突然分化的，关于向导的各种技能只好通过后天学习补足。

“伍班副也是？”

伍六一点点头，史今倒还能看懂几个字母，A07文件对于他来说如同天书，就是一堆鬼画符。

“这就是总塔让你们来取这份文件的原因。”吴哲蹙眉，在想如何让两人消化这个事实。

“不用解释了，我们相信你。”史今沉声道：“六一，把文件放回去。”

“你疯了？”伍六一急得声音都变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取回A07，至于A07具体是什么与我们无关。”

“放回去。”史今斩钉截铁：“出任务时要听谁的？”

伍六一把文件按在桌子上：“你的前程不要了吗？我说过多少次了，你要为自个儿着想。”

“史班长，”吴哲的声音很冷静：“这会上军事法庭的。”

“你应该知道这份文件意味着什么。”史今从怀中拿出红外线探测仪，将周围环境扫描了一遍：“总塔要牵制哨兵。”

“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伍六一竭力解释。

吴哲也劝道：“牵制是为了平衡。”

“强加干涉会毁了你！”伍六一吼道。

史今默不作声，红外设备探测到资料室右上方的隐形监控设备。凝神细思的瞬间，海洋般广阔的精神领域携着呼天啸地的浪吼袭来。随之将伍六一死死定在地上，如丝线般锐利的精神力攻击将监控摄像头“滋啦”一声击得粉碎，霎时警铃大响。

“A07就算带回去也不会怎样的！”伍六一急得脖子都红了，他的精神领域是土相的沙漠，一直以来都被史今的海洋克制。他能说话但身体完全不能动弹：“你要为自个儿考虑。”

“这是背叛。”

闻言吴哲和伍六一俱是一震。史今绷着脸，双手在身侧轻握成拳。雪鞋猫从配枪里钻出来，蓝宝石色的眼睛温柔如海，伸出脖子蹭着伍六一的脚踝。精神领域掀起的蓝色浪花尽可能温柔地安抚伍六一躁动不安的情绪。

“哨兵为了塔的荣耀出生入死。”

“塔没有权力伤害你们。”

“塔就是权力本身。”高城疲惫的声音从耳麦里传来：“史今，你是七号塔的第几位向导？”

“第四千八百一十一。”史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报出这个数字。吴哲想到这次袁朗负伤，原本三四天就能自愈的枪伤硬是拖了半个月，持续的高烧甚至已经开始损伤他的五感，最明显的视力衰退让他不得不戴上具有调节功能的护目镜。吴哲意识到A07文件或许真的是总塔拿来牵制哨兵的最后王牌。

“学会服从，是新兵营里教你的第一课。”高城刚为袁朗进行了精神力治疗，过多的精神力损耗让他一阵阵头晕：“史今？”

“在......”

“带领你的哨兵把任务完成！”

高城因为医治袁朗损耗了大量的精神力，但作为七号塔唯一的S级向导，他依然凭借强大的意志力隔空打开精神领域，吞噬着史今附着在伍六一精神领域中连绵不断的海浪。

史今默然不语。一个冷锐的声音在耳麦中响起：“你们连长向总塔申请了A级屏障，屏蔽了你和伍六一在P区的活动痕迹。如果你现在叛变，我会立刻以A塔总指的身份，下令撤销。到时你们要怎么回来，就请自己想办法吧。”

“你！？”高城气急败坏：“我把你治好了就是让你来干这个的？这是我的兵，你无权干涉。”

袁朗不屑：“这就是给你惯的。如果他俩是A塔的队员，我当场就下令革职，让他们滚回平民区去！”他抓住耳麦，冷声对史今说道：

“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吴哲屏着呼吸，敲击电脑的手指悬在半空中。高城在塔里是出了名的护犊子，他气得脖子都红了，伸手抓过耳麦：“史今！你给我把文件取回来。没有A级屏障，万国塔马上就会对你们的定位发起攻击。”

伍六一的手指抓稳了自己的R93狙击步枪。资料室内响彻着刺耳的警铃，门外的脚步声纷至杳来，看样子是万国塔的稽查队来了。

“他们已经暴露了。”吴哲推了推眼镜，手指飞快敲出万国塔观察哨的实时数据：“我黑了万国塔的武器系统………嗯，预计电磁脉冲武器将在10分钟内对他们的定位进行攻击。”

“靠，”高城骂道：“A级屏障上个月不是才刚维修过，怎么这么快失效了？”

“和总塔的屏障无关，是我主动暴露的。”史今平静道。

“你……”

“我刚才在后台清除了伪造的R-3子塔身份信息。”史今停顿了片刻：“而且子塔没有A级向导，他们有心查一下也会知道。”

“你这是在叛变。”吴哲出声提醒。

“是总塔背叛了哨兵，”史今的目光落在伍六一肘关节处的绷带上：“吴少校，一旦取回这份文件会有什么后果你比所有人更清楚。总塔忌惮哨兵的能力，势必在内部掀起腥风血雨。”

“史今……”

“我不能眼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史今斩钉截铁，精神领域掀起的风浪将万国塔扫射而来的机枪子弹挡回去。

“已经暴露了，你们撑不了多久的。”袁朗冷声说道：“现在把A07传送回来，塔里至少能保你们的命。”

“然后经过军事法庭的审判，在牢里蹲一辈子吗？”史今回应道。只是瞬间的分神，精神屏障裂开了一道缝隙，稽查队的子弹精准穿过缝隙，打在伍六一的锁骨上，没有外骨骼的保护，伍六一恍若被重锤击中，骨裂的痛苦让他弯下腰去。

“六一！！”史今咬咬牙，将大量的精神力注入伍六一的伤处，伍六一喘过气来，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史今心如刀绞，将外骨骼从身上脱下来，薄薄的聚乙烯材料化成一片絮状的海绵。他递给伍六一：“穿上。”

伍六一摇摇头，勉力支起身子，端着R93狙击步枪开了三枪。第一枪打在万国塔资料室的天线上，第二枪打在稽查队的潜望镜上，第三枪打掉了想重装机枪的装弹手。

枪声和爆炸让吴哲耳朵发痛，他摘下耳麦，取下眼镜，电脑上调出了方才伍六一传回的残缺影像记录，悬在delete键上的手指犹豫着。袁朗皱起眉头，耳麦另一端的史今和伍六一猛烈地射击着，他抬头看了一下他们的实时数据，精神领域的各项指数已经乱得一塌糊涂，轻咳了一声想提醒高城。高城在笔记本上敲出一行复杂的代码：“资料室的图纸传过去了，结构和射角有点儿复杂。”

“高连长，”吴哲的额角渗出冷汗，小声地嘀咕：“你也是A塔计算机系毕业的？”

“你以为只有你念过军校？”高城不屑，电脑上连续出现了两个红色的警示信号：“永远在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出问题。”

袁朗沉声念出一组计算结果：“你废话还是这么多。”

“队长？”

“看着我干嘛？你以为只有你们俩学过计算机？”袁朗打开精神领域直接和伍六一对话：“预计2分钟之后发射电磁脉冲炮弹。”

“先去三十八层的楼梯间，”史今根据高城传来的结构图判断了一下：“那边应该是射击死角。”

“知道了。”伍六一说。

伍六一和史今探身进入三十八层的楼梯间，宛转曲折的甬道里传来稽查队纷杂的脚步声。伍六一将R93下垂到一个快到90度的角度朝下开枪，下边的子弹也垂直地飞上来。多半子弹打空了，还有几发跳弹随着耳朵根前的爆炸划过他的小臂，但是没有传来熟悉的灼热感。伍六一低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史今身上的外骨骼已经穿在了自己身上，他正想问怎么回事，一枚黑漆漆的玩意甩了上来。

“轰——！！！”

根本来不及反应，伍六一下意识扑在史今身上护住他。但是引爆时间太短了，那玩意几乎在梯级上滚落的时候瞬间引爆，往上的爆炸将他们两个掀翻了。与此同时万国塔观察哨上的哨兵转动炮塔，一枚电磁脉冲炮弹将整个三十八层打穿。燃烧的烈火切断了总塔的通讯信号，碎落的墙体簌簌崩落。

“史今！！！伍六一！”高城吼道。

耳麦中只剩下一片嘈杂的电流声。

 

“六一……？”

史今吃力睁开眼睛，身上被弹片划破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痛，可他顾不上这些，以肘撑地吃力地站起来。伍六一躺在他身侧，眼睛还紧紧地闭着。史今尽可能轻地将他扶起来，手心瞬间湿了一片，伍六一肩胛骨处已经没有一块好肉，整个后背血肉模糊，淋漓的鲜血扎得史今心里绞痛。他将伍六一揽进怀里。

史今脑海中做梦似地闪过昏迷前的景象，伍六一扑在他身上几乎完全护住了自己………史今从伍六一敞开的领口探手进去，他身上披戴着原属于向导的外骨骼，蛛网似的纹路渗透着温热的血液。他似乎听见了爆炸时的弹药碎片打在伍六一背上，叮叮当当清脆乍响的声音。幸好连长向总塔申请了A级屏障，否则……史今一向温和，这次却被担忧和心悸冲击得有些恼怒起来。

但他的愤怒永远指向自己。

他的一意孤行差点害死了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爱人。

 

伍六一仍有知觉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电磁脉冲武器给哨兵在精神领域造成的伤害让他陷入深度昏迷，他精神领域里辽阔无垠的沙漠狂风大作，沙暴将大量尘埃卷入高空，仅存的几棵树被连根拔起。

史今俯下身将一个吻落在他唇边。

三年前他们完成了首次标记，产生了禁忌性共感的强精神链接——也就是一方受伤时可以将痛感转移至另一方身上。这在七号塔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们虽然是总塔匹配度最高的哨向搭档，也一度被总塔强拆。而史今作为向导，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后遭受到了总塔严厉的惩罚，高强度的审问让他的精神领域近乎碎裂，即使高城倾尽全力也只是保下他半条命。而总塔提出的条件是史今必须将刚刚分化成哨兵的许三多带到A级，才能和伍六一重新配对。

为此史今几乎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许三多身上。在一次军事演练中由于许三多的失误，抡起的铁锤直接砸在史今的右手上。

近乎骨裂的痛苦一下子横穿过伍六一的心。他目眦欲裂，恨不得将许三多活剐。而那小子反戴着帽子，缩成一团，浑身抖如筛糠。史今闭着眼喝止伍六一，脸色苍白如纸。伍六一的右手也痛如刀割，他更知道史今此刻正忍受着如何的痛苦。

扶着史今从医务室回来的路上，伍六一的太阳穴一直在突突地跳动。史今痛到连打火机都点不着，却执意要让许三多再练一次。

“你疯了。”伍六一满脸不可置信。

“我必须把他带出来。”史今紧绷着脸，额头上布满了汗水：“遇见困难就退缩和逃避，当时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伍六一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永远不能也不会忤逆史今，并不是因为他是他的班长，战友和向导，而是因为他折服于他内心的韧劲和悲悯，他心里好像从来没有自己，史今一直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把自己掰碎了，尽可能去填补残忍的现实里每一个不公正的罅隙。

既然他在乎的人和事太多，那么伍六一心里就只在乎史今一个。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发誓不能让史今受到任何伤害。为了防止自己身上的伤让史今不好受——他知道史今永远不会和他吐露半分禁忌共感带来的痛苦，也他花了很多时间翻着字典看了很多书籍，也在私下里用红塔山贿赂高城和袁朗问了许多禁忌共感的缘由，他慢慢明白了怎么做才能将共感消除。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有和史今接过吻，更没有做过爱。他们对彼此的肉体的记忆只停留在微凉的双手偶尔触碰到的军装下的轮廓。

 

已经坍塌的甬道里再次被炸塌，云层里引擎凄厉地尖鸣，浓黑的烟柱混进白色的雾气。史今俯下身加深了那个吻，在伍六一唇边留下浅淡的痕迹。

随之而来的剧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掰碎。

史今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忍受了下来。他扶着伍六一的后脑勺将这个吻继续加深，唇齿碰触的感觉如电击一般让他浑身战栗，禁忌共感带来的痛感如波涛般一阵阵在体内翻搅，史今的精神领域也亦起了狂风骤雨，整个人如同风浪中脆弱的一叶扁舟，摇摇晃晃支撑不住身体。

“别………”伍六一竭力撑开如铅般沉重的眼皮，试图躲闪：“共感……会伤害到你的。”

“六一，”史今的声音很轻：“或许我应该听连长的，把任务完成。”

“不……”伍六一吃力地撑起身体，血液的流失让他一阵阵眩晕，他扶着史今的臂弯将他按进自己怀里：“做你认为对的事。”

“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他笑起来的时候，史今仿若看见了在下榕树时浑身脏污放浪不羁的野孩子：

“就算背叛塔，也没关系。”

“因为我是你的哨兵，”伍六一俯下身，用牙咬开史今军装领口的纽扣，将一个灼热的吻落在史今的锁骨。

 

“永远只忠于你。”

 

 

 

 END

  

  

#伍史邢张合志本《清白时光》#

感谢浪子老师的邀请，才有了这篇文章，希望大家享用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