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徽。城中军寨扎好了,君无意为人温和,治军却严。
“君将军。”待一切收拾好,随从的侍卫入帐禀报,“庆徽城县令刘大人来访。”
“请他进来。”君无意的声线温和。
不一会儿,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跟从侍卫走了进来。他俯身行礼,“君将军,在下庆徽县令刘茂。”
君无意连忙扶他起来,一双手温和而有力,“大人不必多礼。请坐。如今庆徽受雪灾严重,大人四处奔走,也是有劳了。”
跪坐在一旁的刘大人是宇文氏的远亲,最近几年朝中贪腐犹如星火燎原之势,不知道这个刘大人,是个为民请命的清官,还是个中饱私囊的钱袋子?
君无意暗中思忖,面上却仍然温和。“我刚想去拜访您,刘大人,一路上我行军而至,已经见到几具无名尸骸,想问刘大人,最近有失踪人口的报案吗?”
“久闻君将军爱民,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刘大人微微欠身,平静如古井的脸上不见什么表情,“但是将军此行,乃是为了平定庆徽附近刁民作乱,失踪人口之事,既然将军不必管,那就不要管了吧。”
“我既是朝中官员,理应心系天下百姓。大人直言无妨。”君无意温言道。
刘大人抬眼看着君无意,也不言语。他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
布包慢慢打开,随之一种奇异的淡香在君无意的帐中弥漫开来。随从的侍卫望去,心下一惊——
银丝炭。千金难求的银丝炭。
传言这银丝炭只需手指甲盖般大小,便能燃烧许久,且灼热异常,也因此极其昂贵,普通人家根本负担不起。
“既然将军想管庆徽这个烂摊子,就请收下这份银丝炭吧。”
君无意的目光落在刘大人手中的银丝炭上。银丝炭千金难求,也有一个原因在于它极难仿制,一块上好的银丝炭,有种奇异的香气。
君无意走到刘大人面前。跪坐的刘大人双手伸开,恭敬地捧着一包银丝炭,他的头微微低着,并不看君无意。
君无意修长的手指碰了碰传闻中千金难求的银丝炭,白皙的指尖略略染上了几抹灰。他另一只手捏起布包的一角,仔细将布包好。
“将军……”随从的侍卫看见一向温和的君无意从刘大人手中轻轻拿起那只布包。侍卫忍不住开口,“不能收。”
君无意,这份礼你不能收。
仿佛有个声音,在君无意的耳边响起。他仿佛看见,还是少年的苏同满头大汗,他扯住自己的右手。苏同的声音一向没有什么感情,如今似乎也有点焦急。
你如今一旦收了这份银丝炭,宇文化及会不会趁机弹劾你受贿?刘茂既然有这份银丝炭,又是庆徽县令,这份银丝炭,为何他不给百姓、不报朝廷,却偏偏要给你这个来平定边乱的将军?
帐外大雪纷飞,冰冻三尺,君无意的军帐内没有炭火,冷得没有一丝人气。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耳边响起苏同清晰有力的声音,思绪却飞到了那日庆徽城外——
十五六岁的少年赤裸的死在雪地里。手足溃烂。
路上的百姓衣衫褴褛,行色匆匆。
苦难,就像浸泡在空气中的毒药,让生活成为一场苟延残喘的挣扎与躲避。庆徽人看过太多死亡的灰色瞳孔里没有太多的情绪,甚至连绝望都不曾有。
因为他们从不曾有过希望。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为世俗所牵累,不用外物来矫饰,不违逆众情,祈愿天下安宁。
苏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君无意,你还能更蠢一点吗?
刘大人仍然跪坐着,只觉得手中一轻,银丝炭已经被君无意拿走了。
“将军……”随从的侍卫忽然跪地,满脸泪痕。
君无意伸手扶起他,眼中的笑意还是温和的,“刘大人的一番好意,无意先谢过了。”
刘大人终于抬头,虚无的目光穿透了君无意的身体,“下官告退。”毕竟人到中年,刘大人出门时微微驼着背,背影还有些踉跄。
“对不起。”
君无意望着刘大人远去的身影,忽然说道。
苏同,我都懂,所以,对不起。
庆徽的百姓最近都很高兴。听说朝廷派来了一个镇压边乱的将军,但这位将军没有借住民宅,没有借吃民粮,相反,城中处处都是赈灾的粥铺,衣铺,普通人家只要排队,就能领到一份粮食和一件略厚实些的衣服。
街上四处巡逻的士兵也很和善,全不像以前那些凶狠暴戾的兵爷,动不动就挥着鞭子清赶道路。嘿,听说隔壁有户人家屋顶一直缺砖少瓦,那家人又死了顶事的男人,一家老小便在风中瑟瑟发抖,还是那些士兵亲自补的房顶呢。
百姓们都在偷偷议论,这位派遣的君将军,真是救命的恩人啊。
有个十三四岁,发育不太良好的流浪少年说,“我见过那位君将军。”呼啦一下,他身边就围满了叽叽喳喳的人们。
“他长得怎么样?是不是真如传闻中说的,穿着单薄的白衣还不怕冷的?”
“哈哈,这个我倒没注意,当时我冻昏在街头,那位君将军把我扶起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背上一暖,他渡了内力给我呢。”
“瞎说。你这个流浪的二牛,君将军怎么会亲自给你渡了内力,你做梦梦到的吧?”旁边的人哄笑起来,被称作二牛的少年有些生气,脸涨得通红。
“我怎么瞎说了?”他气鼓鼓的拿出一双手套,素白的手套,边缘绣着一枚竹叶,少年舍不得戴,此时却骄傲得昂起头炫耀,“这双手套,就是君将军给我的!”
旁边的人有些信了,有些还是不信,在这个穷苦的地方,一双手套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宝藏,许多人根本都没见过这种东西,“那么多赈灾的衣服,为啥君将军偏偏给一双手套给你?说谎的吧?”
二牛涨红了脸,一下跑远了。
但是他没说谎。
他自小流浪,遇见雪灾几乎要死在街上。好歹是身体素质不错,大难不死躲过一劫,但是双手双脚早就冻得溃烂。
君无意例行巡视,在街头看见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却面如菜色,瑟瑟发抖的男孩,眼中忽然出现了那具倒在庆徽城外,浑身赤裸的尸体。
差不多大的岁数。
君无意心中狠狠一疼,喉头已经有些哽咽,为少年渡了一些内力过去。少年有所好转,但是双手的冻疮早已溃烂,这样下去,恐怕……
君无意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君相约亲手缝制的手套,妹妹的泪痕仿佛还在他眼前。但是他没有过多犹豫,只是默默的将手套戴在少年手上,转身便离开了。
二牛虽然跑远了,那群人们却还在叽叽喳喳的议论,“你们知道吗?那君将军可神呢!”
“怎么怎么?”
“你知道赈济的粥棚吧,许多无家可归的人都在那儿过夜。君将军也不恼,相反还弄了个火盆呢?”
“火盆!!”这年头,火盆太奢侈,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就像一个不可及的梦。“就算有火盆,哪来的炭呀?”
所以我说他神奇嘛。我亲眼看见的,那穿白衣的君将军,亲手从怀中取出一小块黑炭放入火盆,就一小块,那火盆整夜都是旺的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