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纬来

“放开我！”
愤怒的少年虽然受制于人，仍然像年幼的老虎一般奋力挣扎。苏同反手劈在他的后颈上，少年顿时感觉双脚踩在了棉花之上，四肢一软便昏了过去。

“苏......”原本站立的君无意身形一晃，全身的寒意忽然如针扎一般刺进骨髓，手上的筋脉痉挛一般的抽动，谡剑“哐当”一声落了地。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残破的音节，两眼发黑，忽然跌坐在地。
“君无意！”苏同将行刺的少年随手扔在地上，连忙扶起君无意，干燥而稳定的双手抵住君无意单薄的脊背，一阵和暖的内力顿时包围了他。
“不……苏同，这毒，你解不了。”君无意心中一暖，感念于好友的帮助，却试图从苏同手下挣脱。

“我说过可以解，就一定会说到做到！”苏同扬声，一向不明喜怒的声音里居然渗出少见的愤怒。他忽然抽回双手，一个转身便跃上了杨广所站之处，刚才劈手夺来的短刃顿时抵在杨广的脖颈之上，苏同仿佛并不觉得自己在刀挟天子，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寡淡又平静，“说，解药在哪？”

杨广何曾受人如此胁迫，但是他幽深的眼底居然没有一丝畏惧，微微勾起嘴角，道，“就在那边的匣子里。”
苏同看了一眼之前杨广玩弄的木匣，“里面只有一颗药，另外一颗呢？”
“只有一颗。”
苏同略一用力，杨广只感觉脖颈一凉，“你在考验我的耐心。”
“苏同！”君无意剧烈地咳嗽，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暗色的淤血染红宫殿，他的眼中隐隐有泪光，“住手！”
“你真的敢杀朕吗？”杨广戏谑一笑，目光却望向君无意的方向，“君将军手握左翊卫军，负责皇宫的安全，却眼睁睁看着朕命丧刺客手中，到时，天下人会怎么想？你如果不杀朕，只要你让朕活着踏出这个宫殿，仅仅凭借这一桩刀挟天子之罪，朕也必定能够株你九族！”

杨广微笑，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他欣赏着君无意在最后四个字落地之时浑身痉挛般的颤抖。

“天下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根本不配拥有这个天下。”苏同挺直的脊背如同一把长剑，手中的力道分毫不减，“你以庆徽全县百姓的性命要挟刘茂诬陷君无意，奉你密令，君家内用中混入银丝炭，君无意在庆徽身中银丝炭之毒，是吗？你利用刘茂之死诬陷君无意受贿，并且用贵妃的地位诱惑君相约，让她心甘情愿为你驱使，在城门拖住君无意，只为助你争取拿到解药的时间而已，是吗？”

淡淡的血腥味浸透冰凉的空气。

“对。但这里确实只有一颗药。今日，君相约和君将军都身中银丝炭之毒，朕只想问君将军一句，他到底想救谁？”

杨广的目光很凉，“君将军年纪虽轻，但是行事方正，必定会舍己救人，将这颗药让给自幼疼爱的妹妹吧。”

君无意的眼神暗淡，他避开苏同的目光。

“陛下，其实你一直很嫉妒君无意，对吧？”苏同心下抽痛，也不再直视君无意。他的声音落在杨广耳边，像无形的惊雷在皇帝心口炸开，“你设计陷害忠臣，除了想要维护自己手上的巍巍皇权……”
“你以为，是朕设计陷害了他吗？”杨广忽然大笑，苍凉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宫殿之中。“银丝炭又贵重又含有剧毒，犹如一块烫手的山芋，君无意若不碰，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偏偏他为了一个县城的百姓，甘愿白白葬送自己的前程和人生！君无意走到这一步，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苏同手中的短刃忽然离开的杨广的脖颈，头也不回地说，“听闻先皇痴迷佛经，陛下从小耳濡目染，结果居然连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懂吗？”
“先帝”二字一出，杨广忽然全身脱力，颓丧地跌落在地，童年时的记忆一轮轮碾过他麻木的神经，年迈的父皇眉角落了光阴的风雪，却仍然柔和而温润，他窝在父皇的怀里，听着那个顶天立地、征伐一生令四海臣服的男人一字一句地向他解释，
“住，是人对世俗，对物质的留恋程度。”
“心，是人对佛理禅意的领悟。”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指人应当对世俗物质无所执着，才能参透这复杂而苦闷的人生。不为外物所累，不被世俗所扰，去做符合本心的事情，哪怕是刀山火海，也仍然义不容辞，广儿，朕希望，你今后成为一个好皇帝，统领江山河海，守护这河清海晏的天下。”

苍老而年迈的声音仿佛在记忆深处一圈又一圈地回荡，年轻的大隋皇帝几乎忘记的画面倏忽从眼前闪过。他的身体忽然僵硬，眼神空洞而涣散。
塞北苦寒之地的百姓仍然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为运河而死的亡魂每日都在增加。沉迷在莺歌燕语的世界里太久，温香软玉磨损了他最初的年少意气，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也曾想过做一个好皇帝，尽力守护父皇用血汗拼下的河山。

他到底在做什么？

眼看着地方官员中饱私囊而不闻不问，只想着自己一人的纵欲享乐，而将天下完全置于脑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想要对付忠臣良将。
君家的气焰一天盖过一天，他只觉得愤怒，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宇文化及是权臣，那个老头为权力而生。杨广心里清楚，自己也是如此。他迷恋着掌控一切的感觉，他不是不明白君无意的忠心，他只是想摧毁万民看向君无意的眼神，因为那种眼神，他费尽心思，却总是得不到。

“你嫉妒君无意得民心，却不懂得，有些人虽然可以被诬陷，但是永远不会被公道所诋毁。你以为栽赃君无意贿赂就能彻底摧毁他，但是庆徽的百姓不是瞎子，君无意为他们做的所有事，他们看到了，也必定深记于心。”苏同并不看杨广，而是从容地从一片狼藉之中找到了那只小小的木匣。
苏同从地上捡起它，修长的手指略一用力，便撬开木匣的机关。
当真，只有一颗小小的黑色药丸。
原来杨广是真的想置君无意于死地。

苏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眉头皱紧，将药丸放入掌心，认真检查了一下木匣便将它随手扔在地上。宫殿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禁卫军还没有赶过来。这个行凶的刺客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目的又是什么？苏同有点头疼，不过当务之急，是解开君无意的银丝炭之毒。
苏同想起崔老板说过，解银丝炭之毒的方法与普通的毒并无二致。只是解药难得，须花费三个月才能炼成。如今解药只有一颗，他固然能够分析其中成分，再想办法复制一颗，但是这毕竟需要时间，而且能否成功还是未知。君相约体内毒素发作较慢，但方才暗箭射入之时，他随手一阻，本想化解杨广之困，谁知却无意间伤到了君相约。外患内伤交加，她一介女儿身，恐怕难以支撑太久。但君无意的伤势更加拖不得……

苏同每每念及至此，心中都漫上来一阵一阵难言的疼痛。他固然可以强迫君无意服下解药，但是这几乎等于害死了君相约，君无意就算能够侥幸活下来......也会背负着愧疚走向另一个深渊。
苏同并不害怕君无意因此不原谅自己，他愿意拿一切换君无意活下去，甚至生命，甚至感情。但是他绝对不允许他一辈子活在愧疚自责里。

“苏同……”君无意吃力地起身，周身寒意几乎化解了他所有内力。方才为了护驾强行运功，此时他已是心脉俱损，但他仍旧温和地笑着，墨色的眼底仍然是苏同熟悉的那份柔软，“解药只有一颗。”
“是，解药只有一颗。”苏同偏过头去，不想和他对视。
“如今，已没有万全之法。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
“救相约。”君无意的声音如同金石落地。他的决定很少有人能够动摇，即使是苏同也不行。
“君无意……！”苏同蓦然朝他大喊，眼底尽是破裂的痛苦，仿佛灵魂正在深海中浸泡，咽喉中泛上窒息般的苦涩，“是，我了解你。即使今天和你一起中毒的人不是君相约，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你也会将这颗解药让给他，独自赴死。但是，我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你……我只恨当初没有和你一同前去庆徽，我只恨如今身受银丝炭之毒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苏同……”君无意眼角划过一滴泪，沙场征伐数年，他望尽荒凉也阅尽世间残酷，刀斧加身，也从未轻易流泪。六年前，他初次征战便受到敌军埋伏，全军覆没，只他一人身还，后来虽然戴罪立功，但毕竟战术失当，折损兵将无数，身为主帅，君无意必须受责。那一次，君澈的军法毫不留情，亲自执刑，鞭鞭见血，几乎罚掉了他的半条性命。
君无意从小，就见不得别人因为自己受苦。当年君澈的鞭笞，固然是军法所规定，但身为父亲，君澈只是想要减轻儿子心中的愧疚与自责。如今苏同因他而深陷两难，君无意也心里也感同身受，甚至更加痛苦。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都平安。”君无意吃力地挪到苏同身旁，颤抖的双臂环住苏同挺直而单薄的脊背。
一个拥抱。
他的额头抵在苏同的脖颈间，低哑的耳语如针线一般刺激苏同的耳膜，
“苏同，照顾好自己。”

杨广看见手握天下兵权的左翊卫上将军淡然一笑，似乎对尘世不再挂念。他周身散发出的淡淡寒意忽然锐利了起来，仿佛化作利剑割破经脉，墨石一般的眼底蓦然碎裂，他全身的经脉正在一寸一寸被震断。
为了保护君相约，为了不让好友为难……
杨广心中一震。君无意的选择，居然是......

“君无意，你想干什么？”苏同也察觉不妙，他大吼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他一瞬间头脑空白，似乎灵魂也在时间的分秒推移中流逝。君无意搭在他后背的双手开始脱力，苏同紧紧抱住他，感觉君无意的身体如同一片破碎的落叶般脆薄而无力。
他的生命正在流失。
没有人能比苏同更加了解君无意。
苏同知道，即使命运让他背负了太多沉重的罪孽，即使生命中受过太多的伤害和欺瞒，君无意始终如同一块上好的璞玉，微笑自若，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打倒他。在最为困难的境地，他都坚强得仿佛是春天破土而出的青草，只要有一滴水他就能顽强地活下去。
他从来都不轻言放弃。
君无意似乎天生便具有一份异于常人的隐忍，让他能够经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却仍然温和如初。苏同知道，即使在最绝望的境地中，君无意也从未提过一个“死”字，如今，为了让自己不为难，他甚至宁愿放弃生命吗？

苏同大概从未如此失控过。他的眼底尽是血色，他咬牙切齿。君无意，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够如此践踏自己？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救君相约，我就不会为难，不会痛苦了吗？
“我说过，我一定能救你。”

他一仰头，将那一颗黑色的小小药丸塞入口中。

苏同跪坐在地上，左手按住君无意的后脑，他对着他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既不缠绵，也不缱绻，像一个失控的猛兽的噬咬，又像翻起的浪潮卷起泥沙般内敛又深情。苏同仍旧带着少年心性，这个吻，既毫无分寸也不讲道理。君无意不甚清明的意识中，似乎感觉整个天都黑了，潮水般的暮色涨上来，一叶小舟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中沉载沉浮，温柔的气息环绕住他的口鼻，周身的寒意慢慢褪却。
那一瞬间生命不再分成彼此，似乎他们原本就是一个人，都是爱到深处，懵懂惶然而不自知。

黑色的药丸顺着君无意的喉管滑下。苏同却并没有放开他。他们的灵魂交合着缠绕住对方，世界仿佛沉在最深的夜里一般寂静，只有微弱的心跳声在昏黄的光线里轻微地颤动。

TBC

解锁新情结，所有梗和狗血的错误都是我的，荣耀属于他们

以及这一章真的是写得……一言难尽（总之就是码字码得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痛彻心扉😭）